常宁见展芸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思，也不逼迫她。

一个坐在沙发里，一个坐在阳台上，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
过了一会儿，常宁忽然道：“你刚才说的那些，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？”

她指的，是展芸提到的，关于这个世界不真实的想法。

“也没有什么时候，忽然就这么想了。”当然不是，展芸只是不想让常宁太过追究这件事。

好在常宁也没有追问，她翻了翻手里的书，忽然问展芸：“喂，你想去看电影吗？”

“看电影？”展芸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。

“对啊，我只是忽然想到，有部电影，和你现在说的情形，还是蛮像的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楚门的世界，你有时间可以看看，不错的电影。”

说完，常宁抓过展芸的手，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。

那神情十分认真。

展芸把手掌收了起来，总感觉常宁今天不太对劲：“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我说？”

“有。”常宁笑了一下：“我要回老家一趟。”

展芸不解：“回老家？”

她和常宁认识那么久，一直没有听过常宁说起家人，更不要提见家人。

常宁自己的说法是和家人感情不好。

见面总是吵架，不如不见。

因此就是过年，常宁也是陪着展芸。

“其实也没有什么，就是家里出了点事。”常宁像是极其疲惫，她抱住展芸。

趴在展芸身上，用头枕着她的肩膀。

展芸看出她不想说，也不开口了。伸出手，拍了拍她的肩膀：“这是怎么了？”

展芸想看她的脸，推了一下，没推动。

常宁反而把她抱得更紧。

她低低地在说着什么，但是她声音实在是太小了，展芸没有听清楚。

展芸只好问她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“我这一走，可能要年后才能回来了，你一个人会无聊吧？”

因为腿脚不方便出门，展芸没有什么朋友，常宁不在，她就只能一个人呆着。

常宁笑了：“回头我把我家里的影碟都给你送来，你一个人无聊就看看打发时间。”

“好啊。”展芸跟着她笑了起来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心里就和压了一块石头一样，展芸甚至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。

她万万想不到，那天下午，是她和常宁最后一次见面。

常宁离开前，果然送来了一沓影碟。

她自己是电影狂热分子，展芸却不是。比起看电影，展芸更喜欢看书。

但就像常宁预料到的，展芸确实一个人会无聊，偶尔也会翻看她送来的影碟。

常宁走后半个月，这天早上，和平时的早晨没有什么区别。

连储从外面进来，递给展芸一张报纸。

展芸正坐在桌前吃早餐，接过报纸看了一眼：“什么？”

“你看这个。”连储手指点了点社会新闻那一版。

展芸就看了。

一辆汽车遭到的绑匪的劫持，一车人死3伤5。

心脏碰碰跳个不停，展芸捏着报纸的一角，勉强维持着镇定：“这什么？”

“常宁……”连储露出不忍的表情。

“常宁？常宁怎么了？”其实展芸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，只是不想面对而已。

连储缓了缓，才道：“常宁回来的路上，定了汽车票。”

展芸心里咯噔一下，反射性地摇摇头：“这和这则新闻有什么关系？”

“我很抱歉，展芸。”连储望着她的眼神，透出一丝怜悯。

头脑空白了好一阵，展芸有种要窒息的错觉。

缓了好一会儿，展芸才艰难地开口：“你别告诉我，常宁在这辆车上？”

连储只是重复着那句话：“抱歉。”

等了一下，连储低下头：“对不起展芸。常宁不在了。”

展芸不肯接受这个现实，捏皱了报纸的一角，只是摇头。

连储露出不忍心的表情。

展芸读出了里面的悲悯，拳头攥得更紧，报纸在她的指缝间作响。

她问他：“不在了？什么叫不在了？”

“常宁在那辆车上，劫匪抢了钱还伤了几个人。”

“常宁坐的位置比较靠前，中了几刀，都伤在重要部位。”

“警察赶到的时候，失血过多，抢救无效。”连储吐字清晰，一字一句。

声音一点点地渗进耳朵里，但她一句都听不懂。

展芸不停地摇头：“不可能的，不可能。”

仿佛这样多说几句，就可以改变这个事实。

“展芸，我很难过。”连储说着，将报纸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。

展芸抬起头，左眼流下一滴眼泪，表情有点怔怔的：“不，怎么可能？”

她还是不能接受。

昨晚她才和常宁通过电话。

她们约好了要一起出去看电影，常宁还答应了她，要给她当伴娘。

怎么一夜之间，人就不在了？

不在了，又是什么意思？是不再回来的意思吗？

展芸不懂。

连储蹲下身子，幽黑的眼里透着说不出的悲伤。

他抓住展芸搁在膝盖上的手。

展芸想挣脱那抓着她的手指，但是连储力气太大了。

她只能陷在轮椅里，被连储制住，动弹不得。

好半天，展芸才抬起头：“我、我要去看她……”

连储摇摇头。

意思很明显，不允许。

人死都死透了，现在去看，只是一具尸体。

让她白白看着朋友的死相做什么呢？徒增伤悲罢了。

展芸笑了，双唇都是苍白的：“好，你不带我去，我自己去。”

她抽回自己的手，怕把她抓疼了，连储松开手。

展芸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。

但腿已经伤了那么久了，当然不可能轻易就站起来。

不管她怎么催动自己的意志，那双腿只是像木头一样，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
她摔回了椅子里，这样反复几次，额头都是汗。

连储站在一旁，看得有点心疼。

他劝她：“展芸，你别这样。”

展芸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双腿，哭喊着：“动啊！动啊！你给我动啊！”

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滑落，视线模糊了一大片。

但是她的腿就是一点都动不得。

从来没有一次，她这样痛恨自己的残疾。

她多想，跑着去见自己的朋友。

展芸摔到了地上，犹如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，她忽然就趴在地上，不动了。

连储把她从地上抱起来，没有放回轮椅里，只是把温热的脸贴着她。

“我知道你很难过，但是，都会过去的，对不对？”

“我要去看她。”展芸哑着嗓子，来来回回，只会说这句话。

连储伸出手，无声地盖住了她的眼睛。

在一片黑暗里，展芸听到连储说：“抱歉。”

他在为谁而道歉？

死去的常宁吗？还是为了自己？或者为了她？

有那么一会，展芸飞快地闪过这些念头。

但是很快，她就陷入了更大的悲伤里。

常宁的死亡对她而言，是不可承担、无法消弭的痛苦。

她蜷缩在连储的怀里，紧紧咬着拳头，从唇齿间爆发出悲鸣，断断续续的抽泣。

连储把她抱回轮椅，展芸眼睛还是红红的。

展芸已经冷静了一些，但仍是恹恹的。

她缓缓抬起头，眼底多了一丝恨意。